最后的“交劳格道”
1985年7月16日——8月4日
《饲养驯鹿鄂温克猎民风俗摄影》在海拉尔展出以后,呼伦贝尔盟公署、盟展览馆又策划到北京民族文化宫,搞一个包括所有鄂温克族的综合展览。我利用这个机会再次到敖鲁古雅,专程组织了一次“交劳格道”狩猎活动,顺便考察“交劳格道”岩画……
7月16日
上午,我们同乡里临时抽调的锯茸工作人员同车而行,索开车。路经满归镇的时候,我下去买些进山吃的东西,有猪肉、炸鱼、葱、大蒜。汽车从满归出来向西而去,我们就像驶在绿涛里的一条黄带子上。
索最后把汽车停在一个长满矮灌木丛的陡坡下。山上都是大树林,因为几天多雨而更显湿润。从这里到点上大约得步行半个小时。我们把东西从汽车上拿下来集中放到旁边的林丛里,这是我们“远征”用的行李和食物。索从纸盒箱子里摸出几个铁听啤酒,给我们每人一个,他说“纸箱回来装肉干,每个人都有份!”表明这次出去会有丰富的猎物带回来。从这下去的路不好走,有时山水就流淌在中间的草路上。孙帮索背一个孩子。现在我们的活动就由索来指挥了。
点上的驯鹿都在“撮罗子”附近,大约有四五百头。锯茸人员有的坐在外面和孩子们打闹着玩,有的在“撮罗子”里和拉吉米老头喝酒吃东西。工作队员之一的鄂温克女干部在外面篝火上烧水,地上放了一些带上来的猪肉、豆角、土豆和白酒,她负责锯茸队员中午的伙食。
锯茸开始,锯下来的茸角按每家分堆,上面有各家的名字,然后拿到乡里过秤记上数就完了。我看这虽然是涉及收入的事情,但无论是产茸的,还是锯茸的,都很随便,而不像城里人那样斤斤计较。
中午骄阳似火,工作队员在地上围成一圈吃饭、喝酒,拉吉米老头也在其内,他有些醉了,经常高喊,唱歌……
今天的气氛显然是锯茸队员带来的酒多了,凯赛(老头的妹妹,不到60岁)也喝多了些,她在阳光下一边做饭一边哭,头发和眼泪粘在脸上,看那样子很是委屈。老头自然也醉了,老伴不时大声说他。
不喝酒的人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手里摆弄着东西。这时谁也不理会还有一位姑娘只身醉在那边的大森林里……
7月17日
上午天气晴朗,我又拍了些“撮罗子”和鹿群。
昨天午后那样混乱的场面没有了,现在都平平静静各自做手里的活,老头擦枪,老太太有的做针线活,有的涮碗。
驯鹿害怕瞎蠓叮咬,懒懒地趴在一堆打瞌睡。
午后快3点钟我们才出发(我已经几次体会到鄂温克远行并不是在早晨出发,冬天也是如此),一共带了17头驯鹿,多数是老头家的,另一部分是唐克家的。这些驯鹿驮我们的行李、粮食、“撮罗子”上的覆盖物、炊具等等,回来驮猎物。
我们一共7个人,出发前我和孙各固定了两头驯鹿,初看这些驯鹿长得好像都一样,因此必须认真记下他们的特殊记号。鄂温克人有的牵3头,有的牵2头,每个人牵的鹿基本都是驮自己的行李和公共用的东西,妇女们的驯鹿除了驮自己用的,多数是粮食和炊具。
老头不管驯鹿的事,他背枪,挂刀,有时领猎狗。他和索都打裹腿,外面留一条擦汗的手巾。
妇女戴头巾,穿一般的短衣服,散腿裤子,胶鞋。
我和孙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我们都严严实实地穿上了胶鞋,而且我的脖子上也像猎人一样扎了一条毛巾。
本来以为出发的场面一定很壮观,但是真正出发,确实稀稀拉拉地走出去。我们走出不远,浑身就感到又闷又热,本来路程的艰辛现在就有所体现。又走了一会,索突然发现口径枪忘带了,大约又经过一个半小时他才重新追上来,这时我们仍然走在山坡的林草里。我趁他和老头背枪向前走的机会,跑出去在侧面按了快门。
……在山里走了两个多小时,趟过一条小河,开始走上了公路。这时已是夕阳西下了,被阳光映照的树林、草塘,金黄色的,暗绿色的,像油画一般美丽。但是脚掌疼痛难忍,腿也像赢得回不过来弯一样,被河水弄湿了的裤角和鞋上,又落满了尘土。现在,我们好像溃下来的败兵,各自牵着驯鹿松松垮垮地走在大道上。大约7点多钟,我们在公路下边不远的林子里安营了。索在47公里处找车回家又取落下的东西,明天早晨再回来。
索和老头走在前面
7月18日
尽管睡前吃了镇痛片,一宿腿怎么放都疼痛难忍,只得来回翻动身体。大约是在凌晨2点左右,两个老妇女起来从黑暗的林子里拖回几根树干,在火光下为驯鹿做“绊子”,把它挂在驯鹿的脖子下面,然后又继续睡觉。
5点多钟,索开着猎队的汽车回来。他的到来,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给这刚刚摆脱黑暗,还有些阴冷的树林带来了生气。
老头又要求喝了一点白酒,但是我们很快就出发了。
……天火辣辣的热,在公路上又走了很长时间,脚板子几乎是麻木不仁了,并有打泡的感觉。视野里不断出现一串串粉红色的野花,似乎使这难忍的劳顿有些安慰。快近中午,我们终于走过一座大桥,在下边的树林里休息下来。
午后2点多,我们离开了这片令人留恋的树林。天气闷热,走过一段公路又进了山道。有的地方脚插在水里,在没人深的灌木丛中需左右拨开挡在身上的树枝才能通过。此时谁也不说话,可能都在心里默默地忍受这艰苦的旅行吧!
中间经过一条不太宽的河,冰凉急湍的河水使我感到这是一种新的痛苦。索为了避免驯鹿队伍不被上岸时突然的一窜而拉开,站在前面的河水里一个一个疏导。这时我们只得站在水里,青年姑娘罗也是如此泡在水里,裤子已经湿到臀部。而那个凯赛老太太却灵巧地骑上了驯鹿趟过河水。唐克的脸上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牵着4头驮满东西的驯鹿试探过河,嗓子里有时发出“吼!吼!”的响声。
很显然,她们对此都很习惯了。
过了河就是一片草甸子,通过这才能到前面的大山。走了不久又是口干舌燥,热汗淋淋,蚊蝇在身边盘旋追逐。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山顶。
从这里下边,是古木参天的杂树林,又走了很久才遇到溪水,饱饱地喝了一顿,却因此落在后面。天开始下起了小雨,哗啦啦地打在树叶上,林子里也暗起来。最后我们在山下急湍奔流的小溪附近安营了。这时雨虽然停了,但树叶和草上都是水珠,我们的裤子和鞋都是湿淋淋的。索急忙砍下树干搭“撮罗子”,我们把带来的两大片塑料蒙在上面,在里面拢上篝火。
晚上我们睡觉的排列是这样:从门的左侧开始向里转,唐克、凯赛、罗立克、索、孙、我,转了一圈到门的右侧,中间是篝火。今天约走出一百多里地。
7月20日
过一条河,鞋里就灌满了水,由于没机会倒出去,只好稀里哗啦地穿着走,终于等到前面停下来,我才抓紧时间坐在地上倒出里面已经走热了的泥水,还没等穿好,鹿队又开始行动,并很快隐没在密林中。我拼命地拉着驯鹿在后面追,追了一会儿回头一看,鹿鞍子滚下来,上面的背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没有了!我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往常遇到鞍子不合适都有鄂温克人帮助我弄好,这回我得自己动手了。在这荒僻的林子里,一拉下前面的鹿队,就会愈来愈远。我顾不得擦头发里滚到脸上的汗,也顾不得驱赶围上来的瞎蠓,先把驯鹿拴在树上,再跑回去找背包,然后拿出在鄂温克地区生活的所有经验,把鞍子和东西重新绑到驯鹿上,又沿着小道向前追去。脑子里不断地想象着,若是出来熊怎么办?是照相?还是跑?怎样跑?是否扔下驯鹿?想着想着,被脚下的树枝绊倒了!我重新拉上驯鹿又趟过一条小河,终于听到前面有鹿铃声,这时,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又走了一会,看到他们在山下的一堆旧“撮罗子”木架前停下来。
这里树木参天,两山对峙。天渐阴,我们立刻用塑料布蒙在木架上,把其他东西用塑料盖好,等待大雨的到来。本想利用这个机会睡一会,结果让瞎蠓、蚊子闹得根本无法入睡,裤腿里还不时地钻进蚂蚁。后来老头说,我落在后面是走不动了,决定今天就不走了!
午后,老头让索、孙、我到下边的河套去挂鱼。网是索特意带来的。还没看到河,就听到河水的轰轰响。当我们穿过树林刚刚看到这条湍急美丽的大河时,立刻被河边的蚊子包围起来,那成千上万的蚊虫鸣叫着撞击着我们的脸和手,叮咬暴露在外面的所有地方,怎样拍打也驱不散,我几乎无法喘气了!煞那间神经也好像错乱了一般。我们急忙点着了火,放出蚊烟来驱赶这些“小精灵”……
但是索却什么也不管,他脱下衣服到河里,任凭蚊子围着他的身体嗡嗡叫,仍平静自若地专心弄他手中的鱼网。可惜,这里的鱼自由地游来游去却不上我们的网!最后我的眼镜还掉到了河里。捞出来后我们又沿着河边向上游走了好一程,倒木、树枝纵横交错,钻在树林里还得跳过深沟,不一会儿大汗淋淋、腿疼得厉害,我已无心欣赏这里极美的景色了,只希望赶快结束这段痛苦的历程!
中间索打了两只水鸭子,受伤的小鸭钻到幽静的深水里,我们无法得到它们。直到晚上,我们一无所获,脸和手上却叮起了无数个小红包。当我们快回到营地时,留守的人们都远远地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可能是看我们会拿回来什么,但是当他们看明白以后也没有失望的表情。晚餐我们吃大酱。
7月21日
因为岸上连“鄂温克小道”也没有,所以我们不得不顺着河边趟水行走。有时是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走,跳跃着前行。我们有3次横越大河,妇女们在水里艰难前进,尽管如此,鄂温克人的情绪仍然很乐观。在过河时我又拍了照片。经过几次转折,我们到了过去的“大联合”(大灵河,马克西姆点)。1982年的冬天我曾到过这里。记得那时白雪、树林、山的轮廓都很清楚,可是现在面目全非:齐腰深的野草,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当年马克西姆住过的,用木头搭成梯形的“撮罗子”被荒草包围着,部分已经塌落,里面黑乎乎地长满了野草。我想起了那时曾经在里面烤火的情形……另一家,西力捷依的“撮罗子”旧址上,还有几根残缺不全的木架子仍然支在那里。
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惟有各类植物繁茂生长。
拍了几张“遗址”,我们又沿着依稀的草道向西行去,不久钻进了湿乎乎的小树林。
几次通过泥沼地,在没人高的树丛中枝条横错,沉闷的空气里散发着潮湿霉烂的气味,这时如果我不是紧跟着前人走,是说什么也弄不清我们是从哪里来,到那里去。心里暗暗地佩服鄂温克人在深山里识别路途的本领。
……中途我们又经过一个遗址,是在山下稍高的坡地上,周围有高大的树林。这里还有保留很好的旧帐篷架子和里面的铺板,床板上扔个破吉他,地上散乱地扔了些罐头盒、空瓶子、塑料纸……据说这是森林警察的防火外站,门前可能是他们春天种的花籽,现在已经长起来了——一堆纤细的扫帚梅,粉的、红的、白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我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想法:她们是给谁看?这群可怜的花儿!
猎民在废墟中寻找自己有用的东西,凯赛、唐克拣了一个小铝盆,一只碗。
傍晚,我们第二次趟过齐腰深的“克勃河”,在这条河上,我们走了一个S形。今天的宿营点也是马克西姆过去住过的。
夜来了,我们在“撮罗子”里围了一圈。现在,罐头之类的高档食品没有了,伙食明显的单调。幸好行路中妇女们采了不少桦树蘑,索又加了很多调料,我觉得还是很可口。
夜幕下,“撮罗子”里燃烧着桔黄色的篝火,从外面看好像一个大大的“灯笼”。
7月22日
据说,再翻过3座山就能看到“交劳格道”了,可是走着走着下起雨来,天上是雨,地上是水沼地,树上、草上都挂着水珠,我们浑身也是水,水又从头上顺着脸淌下来。
雨愈下愈大,继续往前走,在倾盆大雨中趟过一段急湍的河沟,上岸后走过泥泞的林中路,终于到了安营的地方。这是我们个个都成了落汤鸡。看来这也是鄂温克人住过的地方,地上同样有一座仙仁柱木架子。我们在大雨中从驯鹿上卸下鞍子,又把塑料蒙在旧架子上,哆嗦着嘴唇挤到里面避雨。雨点打在塑料上,发着响声,火堆常被雨淋而着不起火苗,电子表也因为入水停止显示。我们虽然在烤火,但是身体仍然冷得厉害,而且漏下的雨水还在继续淋湿着身体。
晚上吃蘑菇汤,大蒜和芥末辣面是我们最主要的调料。
睡觉就是在这湿草地上,猎人有的铺防潮褥子,上面铺些鹿皮,有的也只把鹿皮铺在湿地上。即使这样,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怕潮的顾虑,而且不怎么烤火。他们的衣服和被子虽然湿了,也能忍受着睡觉,并且情绪依然很好。现在,我们的“撮罗子”里也不时地发出爽朗的大笑。
7月23日
又经过一天紧张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我们出发的第七天,行程大约有350里了。
“交劳格道”是这里的一条小河的名字,意思是“有岩画的地方”。一想到在这偏僻的地方,很早以前就有人类留下文化遗迹,内心就产生一种神秘感。我们在一个又陡又高,上面长满了樟松的大山脚下安营。路途中我们的衣服被雨水弄湿了,所以,一停下来便感到很冷。雨还在下,索的衣服也紧贴在他短粗的身体上。此刻他的脸色有些灰白,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淌,但是他仍然认真地、高质量地、一根一根的用砍刀削搭“撮罗子”的木杆,而毫不顾及天在下雨,以及我们都在雨地中等待他。
夜幕降临,后面有岩画的大山,像个黑乎乎的巨人在俯视着我们,使我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威慑,可偏偏这时我要出去解手了,找不到手电筒,外面漆黑一团,到处是水,结果出去一趟,裤子和鞋又弄湿了!
晚上几次醒来,想到途中的艰苦,怎么往回走呢?这几天的连雨,水也涨了,过河该是更困难了吧!
7月24日
上午晴转多云,我们即将开始爬山了,“岩画”距我们驻地大约有三百来米,唐克坐在地上用剪刀把带来的布剪成红条、蓝条、黄条,这是到山上祭岩画用的。鄂温克人把岩画当成“博如砍”来崇拜,因此我们像“朝圣”去一样。我和孙早准备好了相机,几天的长途跋涉不就是为了这次拍岩画吗?拉吉米老头和凯赛老太太留在营地,其余的人向山上冲去。
索手里拿砍刀,肩背枪,在前面引路。由于山太陡,不一会就气喘吁吁了。大约不到10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岩石墙”,四周荒草丛生,巨石表面风化成明显的纵横纹理,上面长满了蔓藤、青苔,很像是人工垒起来的古堡。我们穿过树林走进它的下边,在石墙中段的下部,齐人高的视线内终于看到了岩画。
这里的石头向内凹陷,因为它前面是密树高草,所以有些阴暗潮湿,鄂温克妇女把带上来的彩色布条随便放在岩石下的石台上,没有什么特殊行为和虔诚的表情,放下之后就和我们一道看起岩画来。
整个岩画所占面积不超过2平方米,内容有人牵鹿,右上方似乎是一群动物,左侧有一犴(或鹿)较清楚。共有13幅画,最大的约有30厘米,小的15厘米,笔道呈土红色,较粗,小画粗糙。
我的初步看法,这是个人的即兴之作,格调技法均不像上品。但是索讲,他爷爷就知道这个岩画,而且鄂温克人称为“博如砍”(神),每当打猎经过这里都要用子弹或一种当香点燃的草作贡品,它的存在起码有百年左右。索用手在岩石下的土里掏出一些圆铅弹头,由此证明了上述传说的可靠性。
我拍了整个画面和局部,并对岩石做了记录:它在大山顶端的西侧,呈上窄下宽的一条“上墙”,东西约30米,高约15米,上面约2米,下面石基约5米。
岩画右下侧有一个石缝,刚好可钻过去一个人,鄂温克人传说谁爬过去谁有福,不会死,因此我们都爬了过去。两个妇女都笑着钻了一趟。最后我们又爬到岩石顶上。从这里向下看,浩荡苍茫的树海,思想也像插上了翅膀……我们在这里逗留很长时间,在纸上简单地写上了我们的名字,然后把它塞在一个雨淋不到的石缝里。
据老头讲,他知道5处有岩画的地方,现在我倒是更想知道其他几处的风格、特点,是否也是出自此画作者之手呢?
关于岩画的事情总算是完成了,我们又开始转移,现在,我们的希望是打到猎物,然后高兴而归!

有岩画的石壁和石缝中的索

登上岩画石
7月25日
今天晴朗,早晨吃些“阿拉吉”——一种类似大果子的油炸食品。
老头和索昨晚出去“蹲泡子”,到早晨也没回来。吃完饭我们就搬家,这可能是老头和索临走时就安排好了。妇女们忙碌着,一个一个的给驯鹿备鞍子,我和孙插不上手。妇女们不管怎样忙都是自己动手。
走出一个多小时,在一片落叶松的树林里又看到一个仙仁柱的木架子,还在远处,就看到上面孤伶伶地搭着衣服,猎枪放在一旁。走进了才看到老头和索蒙着毯子睡在地上,但是周围并没有我们希望的猎物。
我们各自拴好驯鹿,卸下东西,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我把雨衣打开,铺上空气褥子躺倒上面看书。
中午老头喝了一点酒,酒后用鄂温克话表示了没打到东西的沮丧心情,我理解这是猎人的自尊、要强的心理,要不是酒精的作用恐怕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午后我们把网下到河里——谁知道能否得到鱼呢!晚上老头又打好裹腿,背着东西领狗出去了。索和孙两人到另一个地方,但是天黑不久他们俩就回来了,索说,那里干脆没有犴的足迹!
清晨启程,留下一堆“撮罗子”木架
7月26日
因为风湿痛,昨晚怎么睡也不舒服。夜里雾大,被子表面都是湿漉漉的。大约在早晨4点左右,朦朦胧胧地听到索穿衣服出去的声音,他们说远处有狗叫。
结果快10点,索疲劳不堪地空着手回来,水靴子还撕了个大口子!他说快到狗叫的地方没声了,没有路,“那真不是人走的地方!”这是我和孙刚起网回来,昨天下的丝挂子,竟有8条鱼!
过了不久,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我们立刻洗耳恭听,判断这枪是什么意思。快1点,老头的猎狗先跑回来,不久老头也走回来,但是仍然没有打着什么。我不禁想,他一个人,是怎么在这漆黑荒僻的森林里过夜的?从清晨开始,七八个小时他走了多远?可是昨天晚上他只带了一块列巴!显然大家都习惯了,老太太给他在火堆旁烧了列巴,倒上水,老头解去湿裹腿、脱掉湿鞋,休息了。
我一直想,两天以来的“正式狩猎”,现在仍然毫无进展。我观察老头和索,老太太们用鄂温克话说的都是打猎的事。索和孙又于天黑的时候出去“蹲泡子”,他说那地方离这有2里来地。但是从这两天的情况看,可能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7月27日
早晨,朦胧之中听到索、孙回来了,他们说“冻坏了!”并在一阵丝丝哈哈的声音中钻进了地上的睡袋。
中午我和几位妇女们起网去,这回是4条鱼。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起来了,并打好了行装准备搬家。
今天去有矿泉水的那个地方,大约离这三十多里。我们是临时去,只带了半片塑料,其他不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里。
现在,我们从出发算起,前后约走出四百余里了。
走路时天还闷热,刚到不久天就下起雨来,急忙支起半个“撮罗子”。雷声在高山上滚滚而过,雨点噼啦啪啦地打在“撮罗子”上。我望着森林里形成的灰茫茫雨雾,明显感到空气湿度大大增加了,浑身冷得不得了!干脆把行李打开,盖上被子,听着咫尺以外的落雨声。
天快黑的时候雨停了,老头和索又起来,整顿行装,背上枪走进了森林。我从后面望着他俩消失的身影想,这是出去到处是水,天还可能下雨,怎样在外过夜呢?
7月28日
早晨两个人回来腿下都是湿的。索回来就睡下(显然一宿没睡觉),老头吃点东西又领狗出去,看来没打到东西真是着急了!可是仍不尽人愿,这次只打到一个貂。虽说貂的皮毛贵重,但是对于跋涉四百多里,又是风餐露宿的猎人来说,这个小小的收获就不算啥了。
10点钟,凯赛领我们去喝矿泉水,她实现还带了只装水的塑料桶。可是在林子里转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有泉水的地方,她却意外地拾到一架大鹿角。唐克捡了一对犴角,这对猎民来说虽然算不上丰厚的收获,但也不虚此行。看着凯赛背着大鹿角微笑的样子,显示了“森林民族”的气质,我把她拍下来。回来很累了,没喝上矿泉水也不想再去,但是索说,到这地方不喝“啤酒”真是太遗憾,非要领去不可。
矿泉水并不是我想象的从石头里流出来,而是在一片低矮的树林中,初看好像一片烂泥塘。泥水里留下很多犴鹿的足迹,说明他们经常到这里来喝水。周围的倒树根部呈铁红色,地下水连同气泡不断往上冒,所以水看上去并不太清澈,但是喝到嘴里感觉完全不一样,冰凉、煞口、酸辣,气感真的和啤酒差不多!索说每个冒泡的水味还不一样,我试了一下,果然有的酸味多,有的辣味多,真是绝了!在泥里有那么多蹄足印,我想难怪这里有动物来喝水,又突然想到40里以外的那处岩画,是否与这个泉水有关系呢?
本来我以为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可是一回到营地,老头就决定往回返,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在这多打几天猎,而且来一趟是多么的而不容易!
今天我们向回走了五十多里地。装矿泉水的那个塑料桶,被里面的气体膨胀得鼓鼓的。
晚上睡觉感到很冷,腰腿都疼。篝火下,老头和孙吃那貂肉,闻味倒也香,但那样子仍然很可怕。索说,明天早晨4点多开始往回走,我们今天睡得比较早。
7月29日
森林里,弥漫着晨雾。还在3点多,我们就起来了。索和妇女们一个一个给驯鹿驮上东西,大约5点多出发。我几乎得用小跑才能跟上鹿队,腿以下马上被露水打湿了,有的泥沼竟深至膝部。我现在什么都顾不上,把手巾扎在脖子上,在后面紧追不舍。上午一连气走了6个多小时,行了约70里地才停下来休息。
中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和早晨的湿冷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吃过午饭,我们分别找地方休息,老太太和妇女们在阳光下点起了火堆烤列巴,索和孙钻到蚊帐里,索用桦树皮做刀鞘,老头用桦树皮做烟盒,我在树底下写日记。我们休息一会还要继续走,估计今天得走100里!
午后4点多又出发了,这时的太阳已经泛黄。走出树林就是一片比较开阔的泥塘、沼泽地,从这里,能看到远处的山峦。
妇女们都上了驯鹿,身后是驮东西的鹿群,在熠熠的阳光下,一摇一晃地走在沼泽地里,神情自若,显示了森林女人的气度。我不由自主地拍了几张,但是在我拍照的时候,常因为手里牵的驯鹿而不得自由。中间我们遇到乌鸡了,索打了几次耽误些时间,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可是距离今天的宿营地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此时我又饥又渴,心慌腿软,一边走一边顺手拣地上的都柿。不一会,月亮从树林后面升起来,圆圆的,又明又亮,我估计今天是阴历十五。可是哪有心欣赏这自然风光?只怕落到后头!
我们走过一片火烧林,倒木横七竖八,没倒的死树在月光下冷冷地立了一大片。渐渐的眼睛看东西困难了,腿下只凭感觉向前走,身体摇摇晃晃,不时被绊倒,或摔向前好几步。后来天更黑了,我干脆把眼镜摘下来,下面深一脚浅一脚,有时又伸在烂泥塘里,腐烂的草根发出一股臭气。这时,漆黑的森林里只有单调的鹿铃声和树枝的摩擦声。将近9点钟,我们在朦胧的月光下趟过克勃河。河水深到臀部,我体会到在深夜里过河,心里有一种恐惧的感觉。由于岸边太高,上岸必须拽树枝才能从水里爬上来,妇女们在水里,人和鹿上不了岸,着急地喊叫。这时的“森林主人”也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了!上岸以后路更不好走,又常因看不清前方而走错了路,或者在后面的鹿绳子绊在树上,老太太的喊叫声里有愤怒的意思了。我猜可能是抱怨“干嘛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但是说真话,要是一般的老太太早就累得趴下了。
快10点,鹿队终于在一个山坡上停下来,四面是黑咕隆咚的树林,一轮皓月高悬在空中,山下传来喧闹的河水声。我们因为下身湿了而冷得发抖,大家紧张地摸黑卸东西,砍柴拢火。此刻老头还没回来,索向空中鸣枪示意我们的位置。大火烧起来了,我们围着篝火烤裤子,下身蒸腾着白汽,火苗窜动着,个个脸上跳动着神秘的光影。不一会,老头一个人从黑暗的树林中走过来,火光下看他那样子,觉得我们都很狼狈!
我们借着火光打开行李,围着篝火铺在地上,躺下把衣服蒙在头上就睡着了。今天走了120里!
露营地(前面躺着休息的是作者本人)
7月30日
清晨才看清了昨夜这个宿营地,是在河湾的上坡,风景很是优美。
今天阳光和煦,林木葱翠。上午出发较晚,索用盐水浇洗驯鹿生蛆的残角,我们17头驯鹿里大约有五六头茸角已经生蛆,其中我牵的一头也是。据说每年夏季驯鹿割茸之后都会有一些因感染而生蛆,严重的流脓淌水,臭味逼人,招来无数苍蝇,有的甚至会死亡。我也看到老太太采一种植物煮水为驯鹿冲残角。
快9点出发,12点多终于又见到了公路。虽然我们还是在层层密林之中,见了公路似乎就有了希望。但是这条公路显得很荒凉。
中午,我们在旁边的树林中休息,索在地上支起两个三角架,中间架一条横木,下面吊锅烧水,老太太在火旁烤面包。孙急于回家,总想抓紧走,可是我累得不行了,就是想休息。傍晚,老头领狗出猎,仍然一无所获。现在打不到猎物,我已经不感到奇怪了。
晚上我拍了篝火,今天只走了三十多里。
7月31日
今天一直在公路上行走。路旁有时出现从满归修到漠河的铁路路基,因停工多年而显得荒凉。但是从路基穿过森林、高出地面的规模看,仍能感到当年铁道兵改造自然付出的艰苦劳动。途中经过一处营房遗迹,因久无人烟,深深埋在草莽之中。看到一间间破烂废弃的居室、厨房,以及蒿草簇拥的院场、河中孤独伫立的水泥桥墩,心里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寂寥之情……
过了河,我们通过如铁丝一般的丛棘,到河套边的树林里休息。这也是当年鄂温克人住的地方。树林里有一座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遗弃的仙仁柱木架子,索说这是当年他父亲在世时搭的。他几乎像拿圣物一样,轻轻地把木杆一根一根拿下来,规规矩矩地放到一边的树下。我从他那微妙的神情中看到一个猎人儿子,对已故父亲的敬重之情,但我说不清这是原始文化,还是现代文化的表现。
午后我们一直走到近黑,荒芜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了刚刚被推土机翻过的痕迹,又发现十几把随手扔下的锹、镐,显然有人在这里施工,周围却不见一个人影。我们开始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下边的洼地上远远看到几排白色帐篷和施工机械、油桶,一些民工正好奇地朝我们这边张望。这是我们二十来天第一次看到人群。
我们拉着驯鹿从上面越过去,索、孙向他们走去。狗腿快,提前跑过去了,人群里爆发了南腔北调的汉语声,他们说:“狗咬人!”吓得一下子散开了。
我们大约走了2里来地,在山顶上扎营了。这是老头先于我们在这里选定的点,他已经点着了篝火,在火亮下砍树干。按他的经验,索和孙一定能从民工那里带来我们需要的酒和食品。开始我也是这么想,但是非常可惜,这次只带回2斤葱头!我们感到很失望,因为现在确实需要一些补养了!我感到太累了,可是老头、索还在不停地砍“撮罗子”的木杆,神秘的天空浮云滚动,当我们躺下时,天上渐渐地露出了星空。今天走了90里!
8月1日
约在凌晨3点多钟,两个老妇女已经起来点火了。这时筑路的推土机也在远处空山里“咯咯”作响。因为我睡的位置离火堆太近,烤得很,干脆披着被子坐起来。其他人都蒙头沉沉大睡。山下笼罩的雾气在慢慢蒸腾。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妇女根本不像是在山上游动露宿生活的样子,她们打开了装简单日用品的小布包堆在草上,迎着阳光,像在家里那样平和、自然地洗脸梳头,低声说笑。我不禁有这样的想法:她们怎样理解幸福呢?
……我们仍然是顺着公路走,有时能遇到运沙子的汽车,还见到一座规模稍大的工房。
我们到28林场已近中午,这里距满归镇28公里。这个林场比较大,有家属区、办公楼。我们经过这里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孩子们追跑着看驯鹿。索在这里认识很多人,他和孙到供销社买吃的去了。剩下我们把所有的驯鹿领过居住区,到外边大桥下的树林里扎营。这是河边的小树林,地上的草有些发黄了,但是仍然开着一些小野花。几天连续走路,衣服已经很脏,身体也发着汗臭,我用打水的机会简单地洗了衣服,擦了澡,浑身立刻感到舒服了很多!这时,老头在林子里已经点着了两堆篝火——一堆是蚊烟;另一堆上支好烧水的架子。不一会,索和孙两人抱东西回来,四瓶罐头两瓶酒。索把酒倒了满满两大杯。我们7个人,不分男女,很快就喝完了。索还要去拿两瓶来,但此刻他已有些醉意,我已趴在地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孙也在睡觉。这时天空已经变阴。不一会,索随一辆卡车从林场那边过来,把一瓶酒留下,孙同他坐上汽车回去了。现在,只剩下我们5个人继续顺山路回猎民点。索留下的这瓶酒大家又喝了一半。妇女们往鹿背上捆东西。出发前人们把另一半酒也喝光了,因此上路时老头已是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从这里走出去,又钻进山里,而且越走越难走。开始,老头还在前砍树开道,不一会儿,他就躺在草里,闭着眼睛不知说的什么。这时我们既不能走,又不能休息,站在那等了他一会。再走时老太太接过他的砍刀在前面领路。老头跟了一会又倒下了,他说:“刊达雷!”(太累了!)我真不能想象这样走,得在什么时候到达今天的目的地!最后,罗把我的驯鹿接过去,让我在后面跟随着他的父亲慢慢走,我只好在一旁采都柿等待老头起来再走。老头似睡非睡地躺在草里,也不管脸上那么多蚊子,我就站着用树条给他赶蚊子。十多分钟以后,他又起来了,走在我前面辨别他们走过去的方向。到了山顶,我们终于追上了前面妇女的鹿队。
8月2日
下了一夜的大雨,周围的湿度增大了不少,让人感到既潮湿又阴冷。现在雨停了,四周雾气濛濛,天空铅灰色。我尽量把浇湿的被子靠近火堆烤。老头吃过东西打上裹腿背枪先走了,老太太们慢慢地整理东西,弄驯鹿的皮绳子。这时候忽然又下起雨来,听到这雨声使人感到疲倦。我把火加大,干脆躺在两个行李包上烤火睡起来。半个小时以后雨停了,我们出发。我们沿着老头在前面用砍刀留在树上的路标走,翻过一座大山,下面是一个林业小工队采伐点。伐倒的树木横七竖八,山坡上出现了被油锯锯过的树根及拖拉机压碾过的痕迹。
从这里下去又走出五六里地,我们在公路顶端的路基下安营了。这时天还阴着,时刻有下雨的可能,因此老头又砍些木杆支起“撮罗子”。我们的行李怕浇着,就一堆一堆地拿到“撮罗子”里。
吃过饭,我躺在鹿垫子上用火烤着腿睡着了。后来老头也丢开了手里摆弄的桦皮烟盒躺在地上,用衣服蒙头睡着了。本来是打算在这短暂休息,可一觉睡到午后。自然不能走了,我吹起了空气褥子。躺着看天上乌云滚动,急速地向大山后面飘过去。远处的高山下,小工队住的那边树林里冒出淡淡的烟。
8月3日
大约是5点左右出发了。一开始路就不好走,倒木、烂泥塘、挂水珠的草,浓密的树枝上常有讨厌的蜘蛛网挂到脸上。
但也有桦树蘑,唐克常拿塑料袋过去把它摘下来。今天我特别发现驯鹿头上腐烂生蛆的茸角,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终于,在晚上6点左右到了出发的那个点上。但现在只有仙仁柱架子,放蚊烟的“索南”,地上乱扔了一些布片、铁丝、酒瓶子,一头不知什么原因死了的驯鹿。我们还得顺着路标继续向前走。这时我已经又累,又渴,又饿,一步也不想走了,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在心里默默地鼓励自己“马上就结束了!”大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过一座山,在下面的公路上看到了大群驯鹿,这是信号,离点不远了!从公路下去趟过一条浅河,就看到树林里飘出了蓝烟,并从林子里跑出一群孩子迎接我们。接着又看到被密林包围着的“撮罗子”和帐篷——我们终于到了!前后一共走了九百多里!
我们一共回来5个人,唐克把自己的驯鹿牵到帐篷门口,我随凯赛、罗力克到老头的“撮罗子”。老头的三女儿连忙接过我牵的驯鹿,她说这回你可变黑了!她熟练地从驯鹿上卸下东西,放开了驯鹿,这时我才感觉是解放了。
8月4日
7点多才起来,罗从老头“撮罗子”过来叫我去吃饭。今天有一碗紫色的都柿果酱,一碗雪白的鹿奶,列巴条,奶茶,这种饮食很可口。
现在我只是等车,到其他“撮罗子”看看,算是告别。马上就要走了,反倒不急了,我躺在帐篷里闭目休息。不一会忽然听到“车来了!”我立刻振奋起来,一出帐篷就看到索扛着东西,踏着健步而来,这时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在远处就向我打招呼。随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孩子、呼盟卫校采药的3位蒙族老师,当武警回来探亲的老头的儿子。我理解这是点上很高兴的一天,因为老头一家是欢聚的时刻。平时山上来客人也准备吃的,何况今天老头的儿子回来了。几个妇女们忙作一团,不久,地上就摆好了炒菜,还有酒,索和她妻子招呼我,同时点上的所有人也都来了,座位的顺序不是按家族,而是我们男人一圈为正席,其中包括老头和他的儿子。妇女们没在正席,只是蹲或坐在一旁轮流喝酒,没有菜。老太太一边喝酒一边烤列巴。我发现老头的儿子虽然是回来探亲的,但并不像汉人那样的亲切形式,他很少讲话,和大家一样,客气地坐在我们中间轮流传酒喝,而且很拘谨。几位采药的蒙族老师初到这个环境好像很激动,主动唱了民歌,一时山上很热闹。但是后来形势急转之下,老头、老太太都有些醉意了。索的妻子叫大家下山坐车走。我抓紧整好东西,小朋友们帮我背包。没有告别,没有客套,我和大家一道坐进了下山的面包车。